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暮色渐深,白日里的炎热已经慢慢褪了下去,从马车窗口吹进来的风已经隐约有了萧瑟的凉意。掀开帘子,周围已经远离了京城的繁华,林木稀疏,狭窄的土路两边尽是过人膝盖的荒草。

从地图上看,再往前是条江,马车过不去,需要坐船才行。

一股辛辣的酒味从身侧传过来,酒虽然粗糙,但味道还颇有几分诱人,言修凌咂咂嘴,有点后悔没把京城的佳酿带一壶过来。

他索性扭过头去,免得叫人看出他这副馋酒了的模样。

他这次是出私活,没好大张旗鼓地来,只扮成了普通的行商,跟了一辆贩运兽皮的商队到了这。

马车简陋,但空间极大,一个车坐了七八个壮汉,其中几个应当是这边关的本地人,谈话之间对此地风俗路径都十分熟悉。

正当他靠着车窗正出神时,身边喝酒那男人突然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:“这位兄弟,看着细皮嫩肉的,不像是常走商道的人,第一次到这北方边境来吧?”

言修凌回过头,正对上一张黑黢黢的胖脸,右侧脸颊上还有道狰狞的疤,酒味扑面而来,浓得有些呛人,他又不好当着人家的面掩鼻子,只能咳嗽一声,应了句:“嗯”。

“怎么,家道中落,转行商为生?”那男人仿佛看穿了什么似的笑眯眯地问,“看你这样子,是个读书人吧?孤身一人,会做买卖吗?”

“读书人?”言修凌唇角挑了挑,仿佛想起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,“算是半个吧。”

那人听了,不知为何笑得更意味深长了些:“兄弟是从哪来的?家里还有什么人?”

“打京城来,家里么……早就没人了,”他看似毫无戒心,答得也有几分漫不经心,“孑然一身罢了。”

那人回头不知和谁对视了一眼,转而又带着深沉的笑容道:“看兄弟的包袱也不甚丰厚,不如,接下来的路,我们一起走?”

“一起走倒不必。”

他拒绝得干脆,“我要去的地方,你们可未必进得去。”说完,他显然并不想再跟这人继续啰嗦,挑起窗帘,将远远近近的地势山脉都细细地记在心里。

那人见他如此,倒没有继续骚扰,往后坐了回去,和身后的同伴低声说了几句什么。这种光明正大的被人议论让他多少不满,但是这时候又没必要太过计较,他只能把心里的那分不快压下去,专心记路。

一盏茶的时间之后,慢悠悠的马车终于停了下来,前方带路的人喊了几句当地话,口音重,说得又快,他没大听懂是什么,只捕捉到了个“船”字。

言修凌拎起他那个不怎么丰厚的旧包裹,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个同样旧兮兮的黑色长剑来,挑着包裹扛在肩上,慢悠悠地跟着商队往前走。

若是细看,就会发现那把黑色长剑其实连刃都没开。

在他身后,先前搭话的那个疤脸男人故意磨蹭了一会儿才下来,对着身后的几个人使了个眼色:“怎么样?”

一个精瘦的老头摸着胡子点点头:“货倒是好货,就是京城来的……风险不小。”

“没听他说,家里就剩他一个了吗?”疤脸男人不以为意,“先联络好买家,盯好了,再动手。”

他说着话,眼神一直没离开过言修凌,而言修凌在一艘古旧的小船上坐定之后,似乎感受到了这边的视线,微微偏了偏头,对着这一群人露出一个有些难以捉摸的微笑。

船在一个不大的小城码头停靠下,码头的正对面是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客栈。天光敛尽,两个红彤彤的大灯笼挂在客栈门口,多少添了几分热闹的喜庆之意。

他从袖子里摸出两个铜板丢给船夫,挑着包袱进了客栈的门。

店小二是个面相喜庆的小矮子,肩膀上搭了条手巾朝他弯腰:“客官,打尖还是住店?”

他在一个靠边儿的桌子上坐下,捡菜单上简单的小菜点了几个,又问:“你们这客房多少钱一间?”

“客房么,这人字号都住满了,只剩下天字号和地字号了,公子您……”

“地字号?什么叫地字号?”言修凌给自己倒了两杯清水一股脑喝下去,边喝边问。

“地字号就是大通铺,许多人住在一起,大多是为来往的脚夫准备的。像公子您这样的读书人,还是选天字号合适。”

“天字号多少钱?”他问。

“一两银子一晚上。”小二陪着笑容。

“这么贵?”言修凌诧异地抬起头,“京城的客栈住一日都不需一两银子。”

“这可真不贵。”小二苦口婆心地解释,“您不知道,在这地方,天字号房间只有我们这一家,您换了旁的,给的钱一样多,还得和许多人一起挤大通铺,而且,我们这不光管住,还包了您的伙食,刚刚您点的东西,可是都不收钱的。”

“当真?”言修凌怀疑地盯着店小二,心里暗自思忖这店也太黑了些,就他刚刚点的吃食,连十枚铜钱都不值。

“自然当真,童叟无欺!”店小二指天发誓。

言修凌见此,也不和他扯皮,从腰间取出一块碎银子丢过去待小二要走,又想起来什么,问:“等会!从这去魍鬼山怎么走?”

店小二一愣:“客官,您要去魍鬼山?”

言修凌坦诚地点点头:“没错。”

小二一听立刻有些紧张,小声道:“公子,那地方,您可去不得!”

“为什么?”言修凌眨眨眼。

“那可是前后八百里有名的鬼城。”

小二见前后无人,才凑到他耳边压低声音,“那里寸草不生,连住里面的居民都茹毛饮血,尚不开化,这进去的人,可就没有一个出来的。”

“没一个出来的……”言修凌揉着下巴又重复了一下这句话,点点头,“多谢,我知道了。”

许是他不甚在意的模样太过明显,店小二一急:“您知道什么呀知道,我告诉您,三个月前,也有一位公子要去魍鬼山,人家一看就是大地方来的有钱人,和你这可不一样,他前呼后拥地带着一堆的家仆,个个武器精良,也是不听劝告,非得进去。

现在已经三个多月了,一个人影儿都没见出来。”

“哦。”言修凌又点点头,“然后呢?”

那店小二见自己苦口婆心地劝告,可是他却根本不往心里去,自己好心当做驴肝肺,心里头一恼,语气也尖了些:“然后?没然后了。您要去尽管去,只消把遗书写好了,免得也像别人一样,活不见人死不见尸,平白惹家里人担忧受怕。”

“好好好。”言修凌从善如流地点头,“劳烦小二哥提醒,不过您看,我进来也好大一会了,一路舟车劳顿,肚子正饿着,您能否帮忙催催厨房,叫我先吃饱了再想去处?”

店小二刚要说什么,言修凌又将一块碎银子塞进他的手里:“顺便劳烦小二哥,帮我准备点干粮,剩下的钱,就当谢您关心了。”

小二捏着银子,一肚子话都梗在喉咙里,见他就上火,只能一甩毛巾:“得,您坐着吧,菜马上就好。”

言修凌客气地笑着坐下去,不大一会小二便端上一碗面配着几分素菜,不过这素菜是真的够素,连点油星儿都看不见。言修凌叹了口气,边摇头边狼吞虎咽,不大一会儿就将几盘饭菜吃个精光,和店小二打了声招呼,拎着包袱慢悠悠地上了楼。

虽然号称天字号房,但充其量不过京城普通客栈的普通房间,不过胜在干净整洁,空间又大,他也不多做计较,多点了两盏灯,坐在桌边将自己的旧包袱打开,一堆金灿灿的金叶子哗啦一声散在桌面上,他从包袱里摸出几个小袋子,将金叶子分装好,贴身藏在不同的地方,待做完了这一切,才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一个黑黢黢的陶埙,悠悠吹出一首呜咽似的曲子。

陶埙之音本就伤感,再加上他吹的漫不经心,这首曲子听了便让人浑身不自在,心中没有来地塞满了怨怼,又不知该如何派遣。

吹了一会儿,他似又觉得无聊,将包裹随意一收拾,躺在有些冷硬的床上,瞪着眼睛发呆。

过了不大一会,窗外突然传来轻轻的敲击声,一个鬼鬼祟祟地声音飘进来:“阿言!”

言修凌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:“窗户又没锁,自己滚进来。”

窗户被推开又关上,一道黑色的身影飞快地闪进来,那是一个才十七八岁的少年,一身黑衣上隐约可见暗金色的云纹,显然价值不菲,红黑相间的腰带更勾勒出瘦而有力的腰线来。

他生了一双极好看的眼睛,微微带点笑意,便让整个人都明媚起来。

“阿言,你来得倒挺快啊!”那少年笑嘻嘻地在他身边坐下。

“看在万两白银的份上,当然要快马加鞭!”提到银子似乎让他的心情也好了起来,“说吧,这次的目标是什么人?”

“喏,就是这家伙。”

少年从袖子里取出一张画像,画中是个年轻的公子哥,长相倒也挺不错,就是一眼看去就是个没什么心眼子的纨绔,“听说是前兵马元帅章老将军的外孙,父母早亡,从小养在老将军膝下,被宠得无法无天。今年才不过十九岁,就已经是全京城最有名的四大纨绔之首,三个月前从说书的那里听说边境有个会吞人食骨的魍鬼山,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,带着一众护卫便来了,之后再也没见过人。章老将军年岁已高,又急又气,一下子就病倒了,四处打听到咱们阴阳司,花重金寻外孙回去。”

“这小子叫什么名字?”言修凌用那黑剑戳了戳那副画像。

“章云洄。”那少年说,顺便吐槽了一句,“名字都这么脂粉气,真娘。”

“你有什么线索?”言修凌没理他,又问。

“我能有什么线索?”那少年不满地道,“我是看在钱的面子上才来这给你帮忙,紧赶慢赶才比你提前一天而已,哪里有空查线索。”

“啧,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花棠。”他撮着牙花子瞅着他,又想起来什么,吐槽了一句:“这名字,真娘。”

“言修凌!”名叫花棠的少年一拍桌子站起来,“你再不知好歹,我就立刻赶回京城!你自己一个人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慢慢找吧你!”

“别走啊。”言修凌一把拉住他,“行行行,我错了我错了,事成之后,再多给你一百两,行不行?”

“二百两!”花棠丝毫不肯示弱。

“行行行,都依你。”言修凌从善如流,“那说说吧,都有什么线索?

我就不相信一整天了,你连一点消息都打探不出来!”

花棠哼了一声,大刺刺往桌子边一坐,有模有样地给自己倒了杯茶,缓缓道:“这个章云洄是和一群商户模样的人结伴进的魍鬼山,据说这些商户是为了去山里打猎剥皮,但这里猎户不少,尤其是村里人,大多是靠狩猎生活,既然是商人,只需要收现成的皮毛即可,哪里犯得上亲自去打猎,所以这群商户应该是假的。

不过他们的确是进了魍鬼山,并且再也没人出来过。”

“有人看见他们进去了?”言修凌问。

花棠点点头:“看到他们的是个老猎户,整个城镇也只有他这样的老猎户敢到魍鬼山,不过也是最边缘的外围。

据他说这群人要去的地方正是魍鬼山深处的禁地白骨峡,他阻拦过,但是章云洄显然不会听他的。这个白骨峡据说是备受诅咒之地,只要踏入,就绝对没有生还的可能。”

“白骨峡?听着就不像什么好地方。”言修凌苦着一张脸,“小棠,你有没有驱鬼镇邪的护身符啊符纸啊什么的,送我几个?”

“要符纸?西街的棺材铺子多的是。”花棠白他一眼,“赶紧的想想怎么办正事?我这回可跟尊主说好了,就出来半个月,一天都不能多留的!”

言修凌没理他,自己思索一番,再开口已经换了个无关痛痒的问题:“小棠,你住哪了?”

“南边一个小客栈啊!”花棠不解何意,“我这么穷,可住不起这里的天字号房,我跟你说,那地方可比你这破落多了,墙是黄泥糊的,指不定晚上都会漏风。不过老板倒是人挺好的,白骨峡受诅咒的传说还是他告诉我的呢,还特意叮嘱我,千万不能去凑热闹。”

“你那老板也告诉你不能到魍鬼山上去?”言修凌揉着脸,表情变得有些怪异,“他们……倒还真是热心得很呐。”

花棠耸耸肩,端着茶杯喝了一会吧儿水,才又突然想起来了什么,扭头道:“哦对了,章云洄的事情我虽然没啥线索,但是来着的路上还听说了另外一件事儿,觉得你可能更关心一点。”

“什么事?”言修凌没往心里去,随口接了一句茬。

“我听说,天晋山的沈玄离好像出山了。”花棠看着他。

言修凌一怔,手腕微微一晃,茶杯一倾,刚倒好的茶水立刻洒了一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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