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我与昏暗的天空融为一体，听人间万声，随树枝摇摆，随枯叶掉落，随伞的边缘沉没。”

雨一直在哭。

不远处是林荫道，几分钟前，班主任往那里走过去，呼唤着她的名字，但由于层层叠叠树叶的遮拦，没有发现躲在后面的女孩。

手腕上的血已经凝结，狰狞地爬了满臂，头发湿漉漉的，冰冷地贴在头皮上。

春季的雨还带着冬的冷，吹过来的风裹挟着寒意。

西舟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站在亭子下，垂下的手上握着一把小刀。

她面无表情，仿佛感受不到冷，也感受不到痛。

垂眸，抬刀。

刀尖嵌入，血立刻便流了出来。

一下，两下，三下……

有人在尖叫，西舟想。几秒后她突然意识到，尖叫的人是她自己。

失去意识的前一刻，她隐约听见张老师在喊她的名字，然后只觉得眼前炸开无数烟花，晕了过去。

——

“叮铃铃——”

“喂，你们听说了吗……”下课铃一响，一个满脸雀斑的男生便“蹭”的一下离开座位，三三两两的同学聚集在他身旁，眼中闪着对八卦的好奇。

“据说，开车撞死西舟妈妈的，是……”雀斑说着，神神秘秘地指了指靠窗的位置，“……她爸！”

西舟，那个中途插班进来的学生。在自习课上毫无预兆地跑了出去，引起一阵骚动。

南枫从课本上挪开目光，一脸平静地对上众人探究的视线：“麻烦声音小点。”

立刻有人跳起来反驳：“亏你们还是同学，怎么这么没良心！”

“发生了什么事你能不知道吗！装聋作哑……”

“就是啊……”

“……”南枫面无表情地合上书，起身向门外走去，身后是一片嘘声。

她双手插在口袋里，独自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走下楼道，半长的刘海拂过脸颊，隐在阴影中的半张脸看不清神情。

雨哭得更凶了。

“南枫——”有人唤了她的名字。转头，是班主任。

张老师的衣服湿透了，像是在雨里走了很久。

“过来，老师有话跟你说。”他走过来，拍了拍南枫的肩。

两人于是在楼道口站定，上课铃响，穿透淅淅沥沥的雨声，走廊上游荡的学生各回各班，仿佛刚刚热闹的场景只是一种假象。

然后是一片寂静。

打破寂静的是南枫：“西舟妈妈的事，我很抱歉。”

张老师大概没料到她会突然说出这种话，挠了挠鼻尖：“错误不是你酿成的，你也是受害者。”

女孩依旧是淡淡的，没什么表情。

“有些话你别放在心上，做自己就好。”张老师伸出手，想再拍一拍她的肩，却被不着痕迹地躲开了。

前者有些尴尬地虚晃了一下无处安放的手，沉默了一会儿，出言道：“节哀。”

停顿几秒，她勾了勾嘴角：“没什么好节哀的，他根本就不是我的父亲。”

——

意识渐渐回笼，西舟睁开了眼，入目是一片雪白。

视线渐渐清晰，她眨了眨眼。

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醒来，按道理来说应该会愣上片刻，但她并没有太多的情感，只是安安静静地看着天花板。

“醒啦？”身侧传来一道温柔的女声，西舟内心一颤——

妈妈……？！

她猛地扭头，看到的却是一个陌生的女人，没有妈妈的长发，也没有妈妈眼角那颗好看的泪痣。

狂跳不已的心脏瞬间平静下来。

好空。

她没有回话，女人也不恼，冲着门口喊了一声：“西先生，你女儿醒了！”

进来了一个中年男人，楚楚衣冠也掩盖不住他眉目间溢出的悲伤和疲惫，他俯下身，极力保持着声音的平稳：“小舟……”

“小舟你告诉爸爸，为什么要做傻事啊……”

好烦，好累，头好痛。

她别过头不答，只默不作声地看着窗外。从这里能望见远处灰色的天，向下是灰色的楼房，无声地立在雨中，进行着一场灰色的默哀。

雨一直在哭。

次日，清晨。

天惨白着脸，万物都惨白着脸。

一中的食堂不提供早餐，每天早上，都会有大批的住校生光顾路边摊。

走过停车场的拐角，能看见几家小摊冒着热气，暖着凌冽的初春。

“一个饭团，加热狗。”说话间的白雾凝结成霜，南枫垂着眸子扫了付款码，从老板手里接过食品袋。

就在她转身向校园走去时，一个人影闯入了她的视线。

看不见正脸，那个小小的身躯抱着一大摞书，所到之处，踩碎了地上的倒影，水花微漾，荡开一圈落叶。

她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，大抵是因为书太重了，很吃力的样子。一个不经意，最上面的几本滑了下来。

女孩歪着脑袋和地上的书大眼瞪小眼，然而没瞪多久，一只手伸了过来，拾起掉落在地的课本，甩了甩上面的水珠。

“谢谢。”她说。

是西舟。

她的眼睛很大，长长的睫毛，即便不笑也能看见细细的卧蚕，左边眼角有一颗好看的泪痣。

抬眸，眼里干干净净，只是看不见闪烁的星星。

西舟是不记恨自己的，这个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。南枫在心里小声说。

南枫余光扫过西舟缠着绷带的手腕，没有把手里的书放回她怀里，而是从她那揽过一叠，减轻了书主人的负担。

“要搬去哪？带路。”

——

西舟没有来上课，南枫把她的书搬上了一辆小轿车便走了，她不是多管闲事的人，对于别人的行程向来是不愿多问的。

一天过得平平无奇，傍晚，南枫回寝室拿课本，却发现自己的书不见了。

寝室里只有韩燕，南枫指了指自己的书柜：“你看到我的书了吗？”

韩燕倒是毫不避违，直白道：“被我扔了。”

她抬起头，似是想欣赏一番南枫脸上的焦急，却冷不防对上了一张面无表情的脸。

韩燕与南枫并无什么过节，只不过韩燕一向看不惯对方冷冰冰的气质，用她的话来说就是：拽什么拽啊。

这人喜欢搞团体孤立，这次发生了这种事，韩燕觉得是孤立南枫的一个绝佳机会，而且还掐准了对方不敢反抗。

然后她便看着对方平静地走向她的书柜，把里面的书一股脑抱了出来，毫不犹豫地扔进了寝室的水桶。

一气呵成，行云流水。

——

“第1题：近期是否出现做事时提不起劲或者没有兴趣的情况？”

西舟顿了顿，移动鼠标点击了D。

大概十多分钟后，她做完了所有题目，实习的小护士把答题结果打印下来，嘱咐她拿给医生。

西权在门口等着她，想拿走女儿手里的资料，却被躲了过去，西舟摆摆手，径直走向主任办公室。

心理科主任是个看上去很慈祥的老阿姨，她冲面前的女孩笑了笑，开始了问诊。

“说说你的情况吧。”

女孩犹豫了片刻，开了口：“妈妈走了之后……”

那天西权带着她做了很多检查，下午医生给出了结果：重度抑郁及焦虑症。

西权忘不了，他的女儿在他心里曾经是多么阳光的一个人，可以因为一颗好吃的糖而开心半天，呆呆傻傻，好像永远也没有烦恼。

有些伤口是可以愈合的，比如腕上的伤，外力的帮助加上皮肤的自愈能力，或许会留下疤痕，但总会淡去。

而有些伤口是难以愈合的，那是心里的伤，比一切外伤都更难治愈，即便随着时间的冲刷，伤口会结痂，也可能会在某个瞬间，结痂破裂，血流成河。

这是一生的伤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