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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日,是黎若婉第一次见到武则天。

明明是春日,身上的衣衫却被汗水打湿。

细而长的柳叶眉,黑漆漆的眼珠,仿佛汪在水银里的黑曜石,眸子中闪烁着不符合年岁的光芒,不怒自威,显现着掌握大唐命脉的威严。

她看起来,不似年老的妇人,反而是正当盛年的少妇。

“婺州义乌黎氏,因卷入骆宾王谋反案,成年男子被绞杀,女子沦为官妓。男子未满十三者充军,女子未满十二者入宫为婢。”

头发花白的宦官缓缓念出黎若婉的来历,年老却又尖锐的嗓子在空旷的殿里回响,却像一把利剑*黎若婉的心脏。

原来,黎氏一族上百口人的性命荣辱,不过是别人口中数十字的描述。

兴,百姓苦,亡,百姓苦。

想到这里,黎若婉内心苦涩不已,清亮的眸子里蓄满了泪水,可是她却强迫自己扯出一抹天真无邪的笑容,伪装成乖巧懂事的女童。

“宫人黎氏多谢天后救助之恩。”

黎若婉的头紧紧靠在波斯织金地毯上,妄图汲取些许温暖,泪水在低头的一刻,落入厚厚的地毯之中,隐藏了她的悲伤。

“你倒是乖巧识趣,只是本宫好奇,你心中却无半分怨恨?”

武则天拿了玉轮磨面,紧闭着眼眸,似笑非笑,仿若寺庙里森严的佛像。

“是非黑白任人猜测,妾身黎氏坦荡为人。”

清脆稚嫩的声线,却在述说着与年纪不符的话语,仿若一支穿云箭,直中武则天的内心。

原本眯着的丹凤眼猛地睁大,武则天直立起身子,定定的看了眼前跪着的瘦小的身体。

眼前的小人不过四五岁的年纪,衣衫单薄,双手更是因为在浣衣局洗衣而冻得通红,可是却能说出如此通透的言语。

武则天把玩着手中的玉轮,寸把长的指甲在玉轮上留下痕迹,心中却不免自嘲。

我自临朝处理政务,多受朝野非议,更有骆宾王手书《讨武曌檄》说我狐媚偏能惑主,如今想来我却不如这幼童活的洒脱通透。

良久开了口:“自此便在本宫身边做一个奉茶的宫女。”

黎若婉闻言,惴惴不安的心一下子定住,满是冻疮的双手不留痕迹的擦拭眼角溢出的泪水,待得抬起头时,已是满脸的笑容和感恩。

御前奉茶的掌事邢娘子,最会揣摩武则天的心思,听了这话,忙拉了黎若婉前去梳洗换衣,却只简单交代了几句御前的规矩,便急匆匆的忙去了。

黎若婉呆坐在榻上,看起来呆萌乖巧,实际上大脑却在不停的运转。

她不是唐朝人,而是穿越过来的文学系大二在读学生。暑假旅游时,在西安的某个地宫中,被导游忽悠着去触碰蓝田黑玉棺椁,就如身边的游客一般,祈祷着见棺发财,平安顺遂。

只那机缘巧合般触摸到蓝田黑玉棺椁,她竟穿越成为婺州义乌黎氏的幼女。而这具身体的主人则在被官兵押解前往洛阳途中,因患高热而死。

别人穿越不是在王侯将相之家,便是个少年得志的英雄,再不济也是个富庶之家,偏生她穿越成宫女。

每每想到此,黎若婉都忍不住仰天长啸。可是此刻是在甘露殿,整个掖庭最靠近权利的殿宇,自是要小心谨慎,莫要行差步错。

她只得丧气的垂着头颅,在内心感叹自己悲惨的穿越经历。

所幸,终究是脱了罪藉成了武则天身边的宫女,不用再回浣衣局面对洗不完的衣衫,不用再将双手浸泡在冰冷的井水之中,也不会再挨饿受冷。

想到这里,黎若婉贪婪的裹紧了身上的衣衫,一遍又一遍抚摸着榻上温暖的被衾。

她望着桌上摆放的精致茶点,五脏庙也开始闹了饥荒,可她却不敢拿些吃食充饥,怕惹了殿内宫女厌烦,只得忍着饥饿等着用饭的时辰。

只是因为这些,是用胞姐黎若清的性命换来的。

当日,大雪纷飞,姐妹二人从温暖和煦的江南被官兵押解至洛阳。

黎若清一入掖庭,便成了掖庭中最负盛名的罪奴。十一二岁的年纪,出落的极其水灵,骨子里带着的柔弱不堪,混杂着一路上的颠簸,惹人怜爱。

用黎若婉的话来讲这位胞姐,就像是古早言情小说里的女主,带着易碎的玻璃感,惹人怜爱。

只一次给圣人李显送浣洗干净的衣物,黎若清得了宠幸有了身孕,脱了罪藉成为李显的才人。

黎若婉也因此得以脱离了浣衣局,在她身边侍奉,得了些教诲,改了现代人说话做事的习性,学着古人的礼仪,知晓了规矩。

可是李显却听信了宫中的流言蜚语,在醉酒后殴打黎若清,将她腹中的胎儿踹下,也导致她大出血死亡。

黎若清濒死之际,伏在黎若婉的身上,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留下遗言。

“你要利用我的死亡去接近天后,让天后护你于羽翼之下。”

想到这里,黎若婉不由得眼含热泪,不断嗫嚅道:“长姐,婉儿做到了,婉儿成了天后身边当奉茶宫女,自此脱了罪籍。”

不过一年光景,黎若婉变成了孤女。

这剧情搁影视剧里,就是妥妥的玛丽苏大女主。这情节放在网文,就是扑街的烂俗小说。

黎若婉用手捂着咕咕叫的肚子,掩盖着肚饿的窘迫,内心再次吐槽起自己的穿越剧本。

“黎小娘子,我叫白檀,以后便是我和你同住了。”一个清脆爽利的声音在她头顶上方响起。

抬起头,一张稚气未脱的素白脸蛋映入黎若婉的眼帘,鼻尖一粒黑痣越发显得白檀俏皮可爱。

“我叫婉儿,姐姐唤我婉儿便好。”黎若婉匆忙抹去眼角的泪水,朝白檀露出人畜无害的笑容。

“宫中已有一个婉儿了,我唤你若儿可好”白檀拉了黎若婉的手,拿了膏药替她涂抹手上的冻伤。

是了,这宫中已有一个上官婉儿,武则天身边的舍人。她的祖父上官仪因替高宗李治起草废后诏书而被处死。

上官仪死后,上官一族的女眷亦曾没入掖庭为婢,武则天见上官婉儿聪慧乖巧,便将她带在身边,悉心教导,处理相关事务。

或许自己成为第二个上官婉儿,能更好的在宫中立足。黎若婉在心中暗暗揣思,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盘。

“邢娘子说,我们御前奉茶的宫女,一双手最是要紧,伤了的手不能做果子,亦是不能奉茶给天后。”白檀边涂抹药膏边絮絮叨叨的讲着。

四五岁孩童的手最是娇嫩,可是黎若婉的手却因为在浣衣局的劳作而红肿粗糙,让人看了心疼。

只有老天爷才知道,那个时候的黎若婉多想要一个洗衣机,最主要还是自带带烘干功能的洗衣机。

黎若婉怯懦了神色,回忆着幼童该有的模样,笨拙着模仿着她们的神色道谢。

白檀涂抹好药膏,又嘱咐了几句黎若婉在御前行走应该注意事项,方才说道:“天后恩德,准你去送长姐最后一程,只是因着死的不光彩,你天黑后再去。莫要被他人瞧见,徒增非议。”

白檀眼神中带着些许怜惜但却依旧神色严肃。

不光彩?轻轻巧巧的三个字,便定义了一条年轻性命的生死,真是可笑。

听得不光彩三个字,黎若婉内心不免鄙夷,面上却乖巧的点了头应下了此事。

言语间,却听见瓷器碎裂之声,更夹杂着喧哗吵闹。

白檀隔着窗户询问道:“元通,发生了何事如此慌乱?”

白檀不过比黎若婉年长几岁,处事却异常稳重。

屋子里闯进一个七八岁的小宦官,一双眼珠子骨碌碌的乱转,像个猴精转世。

元通虽是慌乱却满脸堆笑:“白檀姐姐,天后发了怒,废黜了圣人,将其贬谪为庐陵王。今夜便要送庐陵王出京。”

黎若婉竖起耳朵,生怕错过一句话、一个字,复又在内心细细咀嚼了武则天的决断,不免畅快李显的下场,且不论房州偏远清苦,被废黜的帝王更是境遇落魄。连带着心里的恨意也减轻了些许。

白檀闻言微微皱眉,倒了茶水与元通,有意打断了他的话语:“瞧你忙的,用些茶水和果子歇歇。”

元通一口喝了茶水,忙不迭的往嘴里塞了果子:“这小娘子生的倒是俊俏,想必便是那黎氏的胞妹。”

黎若婉冷不丁的被元通点名,忙起了身却不知该如何作答,只装作懵懂无知的女童。

倒是白檀解了围,给了元通一个脑瓜崩:“你小子越发口无遮拦,黎氏在宫中的忌讳怕是忘了?小心你的舌头。”

元通疼得龇牙咧嘴,吃痛的捂着额头却依旧笑道:“白檀姐姐说的是,元通记住了。”

他塞了果子进嘴里,又拿了果子在手,含糊不清的说道:“姐姐们,我去忙了,我师傅怕是要寻我了。”

黎若婉看着元通匆匆离开的背影,回想着他方才提起黎若清的言语。

冰凉的药膏抚平了冻疮带来的刺痛和燥热,今夜,她不必再因为冻疮的瘙痒而难以入睡。

她低垂下好看的眉眼,望着自己的双手,眸子里闪露出一丝与年纪不符的光芒,内心则在呐喊发誓。

长姐是清白的,不是他们所议论的那般,我要成为武则天身边知冷知热,乖巧可人的御前红人,我更要利用她的宠信还长姐一个清白,我要让害死她的人不得善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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