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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月底,段氏集团受邀参加半个月后合作方主办的企业交流展会。

地点在泾岛,与段浔所在的深城隔着七小时时差,九千多公里。

作为段氏旗下三级小公司姿舸的副总,段浔大概是所属单位公派旅行的最佳人选。

原因有很多。

可以是他年轻有为,二十五岁从总部调至姿舸,身居副总,但缺乏经验,亟待进取。

也可以是他长了一张堪比明星的脸,派出去可以撑公司门面,不必能说会道也令人印象深刻。

还可以是许多别的原因。

但段浔本人认为这些都无足轻重——

他初来乍到,上任不过半年,无论刚熟悉起来的同事还是处在转型期的姿舸,都是需要磨合的对象,不适合长时间离开岗位。

更别说时近年中,大大小小的会议和工作报告堆积如山。

是以,段浔态度坚决地拒绝了这次跨洋旅行。

只不过事与愿违。

因各种缘由,他最终还是出现在飞行十小时方可抵达的境外城市泾岛。

坐在合作方举办的接风宴席上。

“其实吧,来这一趟还挺好。”

好友邱信转转手中的酒杯,浅尝一口说道:“咱们上次来还是高中吧,学校组织去那个什么动植物博物馆?一下子就七八年过去了,怪怀念的。”

邱信放下酒杯,语气颇为感慨。

“现在想想,那些都跟昨天发生的事一样,时间过得可真快。”

可他身侧的人却一直没有回应,他忍不住转头看去。

那是一个身着深灰色西服套装的青年,打扮低调而内敛,他沉默地端着酒杯,有些微走神。透亮的杯体反射灯光与场景的倒影,石榴红色的酒液清亮剔透,衬出他几分含蓄的贵气。

“嗯?浔儿?小浔?”

青年被惊动,抬起头“嗯”了一声,尾音上扬。

“想什么呢,这么出神?”

邱信在他肩头轻拍两下,段浔手中的红酒被带动得轻微摇晃。

“没,我在听。”

温和的嗓音响起,段浔笑着说:“我也觉得是转眼间的事,一回想确实有那么久了。”

他说话的语速不慢,但语调比常人要和缓,音质低沉而柔和,有种不疾不徐的温润气质。

或许正处于西方国家,这样的观感更容易给人留以多情绅士的印象,甚至有些古典浪漫的缱眷意味。

邱信知道他没怎么听,但也没有拆穿。

“话说回来,你一开始不是不想来么,怎么突然改变主意了?”

段浔叹了口气:“说来话长。”

“老爷子?”

段浔点头,“嗯”了一声。

邱信了然地拍拍他的肩膀,没再多说。

此时宴会还没开始,段浔来得早,坐在角落的位置。跟他同行的除了邱信,还有助理邱晞,和姿舸的两位同事。

宴会开始前十分钟,三位女士姗姗来迟。

桌上备有酒水饮料,段浔拿了杯子,询问几人想喝什么。

两位Beta同事受宠若惊,拘谨地表示:“段总您先吧,不用管我们。”

倒是邱晞毫不客气地要求喝雪碧,坐在段浔身边,一笑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,甜甜地说:“谢谢浔哥。”

段浔对两位同事善意地笑笑:“又不是在公司,哪儿来的段总,放轻松些,看看咱们厚脸皮的邱助理。”

邱晞是邱信的亲妹妹,自小与段浔相识。

不似在公司干练老成的模样,她此时很是随意,说着“厚吗”,学段浔的话,“又不是在公司,哪来的邱助理。”

两位同事都笑起来,邱晞顺手把段浔倒好的饮料递给她们,聊些轻松的话题。

宴会于晚上八点准时开始。合作方在台上做为时二十分钟的演讲并致谢。

坐今早这趟航班来的大都是国内企业,厅内氛围难免富有东方特色,很快便觥筹交错,到处都是谈笑劝酒的声音。

十人大桌基本坐满,剩下几位也是段氏的同事,不过跟段浔他们谈不上多熟,都是几小时之前在飞机上认的眼熟,勉强算认识。

成年人的相识只需要一杯酒,三巡过后,一桌人已然熟络,话题打开,聊到了泾岛。

这的确是个好地方,拥有与国内不同的风土人情,也是常年荣登“海外十大旅游胜地与购物天堂”榜单的常客。

在座的人中,也就段浔和邱信对泾岛较为了解,进行简单地介绍。大部分时间都是段浔在说。

他性格温和,比在公司时多了风趣少了严肃,同事们如沐春风,愿意交流。

姿舸的同事与段浔只有工作上的交集,难得有机会一窥单身Alpha帅哥领导的私人生活,说不好奇是假的。

其中一位问道:“段总,看您对泾岛这边挺熟悉的,是之前来过吗?”

同事一时半会改不了称呼,还是有上下级之间难以避免的拘束,不过段浔也不强求。

“嗯,我之前确实在这边待过几年,但不是泾岛,而是布珐。”

说起泾岛,很多人都知道它是C国的旅游胜地、购物天堂,但对两百公里之外的小金融中心布珐却知之甚少。

布珐安静、低沉,人口不算多,不如首府之都知名,仅在某一小片地区称得上繁华,得以跟“金融中心”四字沾边。但实际上,同比其他相同定位的城市,在本国的标签是“浪漫”、“典雅”、“慢节奏”,以及“适宜居住”。

说到布珐,邱信转头看了段浔一眼。

见他没有丝毫异样,才收回目光。

或许是想到段浔并不算大的年纪,同事问道:“您说之前在这住过一段时间,那应该是在学习了?”

段浔点点头,确认她的猜想:“在这边上学。”

同事还想说什么,不过很快就被一个人的到来而打断。

来人不算年轻,五十岁上下,面容上留有岁月的痕迹,但神采奕奕,嘴角挂着温和笑意,远远就在打量段浔。

走得近了,段浔几乎可以看到他眼角的笑纹。

“李叔。”段浔连忙站起身。

段浔好歹沾个“总”字,他一站,其他人都跟着起来。其中一个同事还毕恭毕敬叫了声:“李总。”

李季钟见状,赶紧摆了摆手让大家都坐,简单寒暄几句后,转向段浔:“小浔也来了啊。”

“是,”段浔笑着说些场面话,“本来忙着工作呢,这不一看是到泾岛来,就赶紧回来看看。”

“也是,”李季钟上下看着他,如任何一位慈祥的长辈,“是该回来看看。”

“在国内待的怎么样?”

段浔笑着说:“还好。”

“有什么不习惯吗?”

“没有的,都习惯。”

“那就好,工作怎么样?”

“上班这么多天了,能适应,”段浔依旧是说,“都挺好的。”

“老爷子还精神吗?”

“精神,”提到祖父,段浔总算不再惜字如金,“最精神的就是他老人家,前阵子还跟朋友出去约球、钓鱼,哪哪都好着呢。他还提到您,说那些个工作多的干不完,还不如早早退休多享受享受。”

李季钟听后直笑:“老爷子说的是啊!”

过了会儿,李季钟看到一旁的邱信:“小信也在啊。”

邱信说:“李叔好。”

李季钟看着两人,口中说着“好、好”,感叹似的:“一转眼啊,真的都长大了。”

也不知想起了什么,宽厚的手掌落在段浔肩上。

曾几何时,李季钟还是段浔祖父的私人秘书,几乎是看着段浔长大的,人前人后叫一声小少爷。段浔更是把他当家人,亲如父辈。

只不过因某件小事闹得不愉快,段浔不再与他亲近。

后来祖父退休,段浔的小叔接手集团,李季钟也调去总部,段浔便有三四年没见过他。

段浔性格好,温和、有礼,见人先露笑,但对李季钟是有隔阂,看似热情,相处久了的人才知道这不是他一惯的态度。

也不知李季钟看没看出来。

但他对此毫不在意,反而不停地拍段浔的肩膀,像一个有很多话说但又不知从何开始的长辈,忍不住看段浔是否长高长大,不计较他的客气与疏离。

段浔依旧在笑,也没有更加亲近的言行。

李季钟似乎还有话说,不过没过多久被人叫走,段浔也坐回了原位。

之后的半个小时就有些难熬了。

李季钟一来一去,几句话的功夫,同事们大概知道这位“李总”是总部那边的大领导,跟段浔相处便不如之前自然。连带着对邱信兄妹也有些隔阂。

这倒也正常。

段浔新官上任之前公司里便有风声,即将到来的小副总跟上面沾亲带故,有走后门之嫌。

传言所蕴含的深层逻辑不难理解,一个毕业没两年的小青年有多大能耐,凭什么调个职就能坐在副总的位置?

违背常理的事容易引人生疑,猜测当属人之常情。

而今天这一幕,显然就是坐实了流言。

气氛便轻易变得微妙。

见时间差不多了,段浔不想再待,便跟同事们招呼一声,和邱信他们离开。

出了宴会厅,邱信叹了口气:“你也不容易。”

“还行吧,”段浔笑笑,似乎没有那么在意,“他们看我像从天而降,一来就压他们一头,成了小领导,好奇、猜疑、羡慕……什么都有,我也能理解。”

“理解什么呀?”

沉默了许久的邱晞有些生气,她小声说:“你是段老的宝贝外孙,现董事长的准继承人,学历长相性格要什么没有?现在是屈尊降贵到基层来学习的,凭什么被那些人议论来议论去啊?他们知道什么?”

段浔有些好笑:“你也说了是来学习的,怎么能算屈尊降贵?”

“你虚心学习,努力工作,咱俩每天在公司里忙上忙下跟陀螺似的,可你知道他们怎么说你吗?”

不怪邱晞生气,这不仅是为段浔,也是为她自己。

作为“走后门”的段浔的助理,她的处境也不会有多好,甚至听到的流言蜚语比段浔知道的还要多。

邱晞私下娇气些,但这并不妨碍她的优秀。工作上从来公私分明,一丝不苟。她家境好,从小锦衣玉食,本人也是名校出身,在学校里不知是多少人的梦中情O,一向受人追捧,没受过这种气。

“得了吧,少说两句,”邱信在妹妹背上拍了下,手有些重,邱晞被推得踉跄一步,“没看你浔哥心烦吗,还在这火上浇油。”

“邱信!女士的背是你能推的吗?礼不礼貌?”

“女士?”邱信四下看看,嘴贫道,“哪来的女士?”

邱晞气不过,抬脚在邱信油光锃亮的皮鞋上重重一踩,留下一个嚣张的高跟鞋印,随后大步向前走去。

邱信“嘶”了一声:“这疯丫头,下脚真狠,疼死我了。”

“谁让你要说她。”

段浔笑起来,心情好了不少。

邱晞走在前面,转头去了回廊的洗手间。

段浔跟邱信在外面等,不到半分钟,邱信问段浔:“等下回房间还是出去散心?”

“散心?哪儿?”

邱信在地图上找了个俱乐部,离酒店五公里,指给段浔看。

“……”段浔无语至极,“我不去。”

“怎么着?守身如玉啊,”邱信笑着扫了段浔一眼,“这两天不玩,你这旅行结束可就玩不了了。”

段浔抬眼看他:“你怎么知道?”

“我怎么不知道?老爷子天天把程家的那个Omega挂在嘴上,我想不知道可能吗?”

“……”

段浔没作声。

“说说呗,跟人家程小姐发展到哪一步了?”

“……没发展,就见过一面。”

“哦——”

邱信拉长声音,摆明了是不信,还要调侃几句。

段浔先一步推了他一把,说:“行了行了,别说我的事了,要玩赶紧走吧,等会我送晞晞回房间。”

邱信知道他不乐意说这些,再逗人就要急,于是挥了挥手,很快消失在走廊尽头。

目送邱信离开,段浔低头看表,已是晚十一点。

酒店走廊里是不算太明亮的灯光,宴客厅方向传来经久不息的嘈杂声音,走廊里时不时有人往来。

他给邱晞发消息,让她出来后稍等一会,随后也去了洗手间。

洗手间里没有别的人,段浔放过水后站在镜子前洗手。

镜子里映出他的模样。

如果段浔是别人,第一次见到自己,大概会认为这是一个已成年、一眼看去很难说出几个缺点的优秀Alpha。

而实质如何,则很难从表象看出端倪。

段浔沉默地看了一会,转身离开。

到洗手间门口,段浔听见邱晞的声音。

她已经整理好出来,正在为什么事而跟人道谢。

“邱晞?”段浔叫她的名字。

走廊上站着三个人,背对着自己的邱晞、正在跟邱晞说话的男性Omega,和一道半陷在阴影中、不大能看清容貌的成年男性的身影。

听到声音,邱晞转过头来:“浔哥,你好啦?”

而同时,邱晞身边的两人也顺着她的目光看来。那个站在走廊阴影中的男人终于抬起头,淡然的神色在灯光的映照下变得清晰可见。

他跟段浔视线相接。

……

某一刻,段浔觉得自己是一个正在拼拼图的人。

他这一天杂乱无章,早上在万尺高空,中午落地泾岛机场,到酒店睡了漫长的一觉,晚上赴一场百来人的尴尬宴会。

这途中,他找到许多散乱的硬壳小纸片,有“C城”、“泾岛”、“高中”、“李叔”、“布珐”……

似乎足以拼出一个完整的十七岁的段浔。

但仔细看,还缺很重要的一部分。

它被命名为“喻执江”。

直到这一天即将结束,段浔才终于找到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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